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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夜时欢1

停在泛黄的旧时光里,依旧是站在迦衣谷的那个小小少年,他跟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角轻轻摇晃,对她说:“以后每一年,我都做长寿面给你吃,好不好?”

——《红颜手札·凉柔》

(一)

桑时欢踏入死牢,为凉柔送了最后一顿饭。

三菜一汤,香味扑鼻,全是他亲手所做,但无一例外都下了剧毒。

潮湿昏暗的牢房里,桑时欢拂袖而坐,笑意淡淡,他说:

“阿柔,五马分尸改成了现在的死法,我为你求来这最后的体面,到了黄泉路上,你可莫怪我不念旧情。”

凉柔一袭囚服,靠在角落里,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桑时欢,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草包,很多事情你有心无力,但现在我才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心。”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牢房里,桑时欢面不改色,只低头为自己斟了杯酒:“有心无心都不重要了,世间事本就说不清,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大概是我这辈子为你做的最后一顿饭。”

桑时欢的厨艺很好,文不成武不就的他,偏生厨艺宛若食神在世,那些年每逢国祭,他可怜兮兮许的愿望至今还响荡在凉柔耳畔。

“阿柔,我可以不许愿复国吗?我其实最想当一个厨子,真的,我就想以后天天做饭给你吃。”

往昔历历在目,牢房里弥漫的饭菜香中,角落里的凉柔忽然捂住脸,泪水无声滑过指缝。

她说:“家国破碎,一寸山河一寸血,桑时欢,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遇见你。”

元德三十六年,丰国被灭,迦衣谷倾巢而出,鬼烛老人在折损大半弟子后,终是于兵荒马乱的皇宫之中,救出了当时唯一的皇室遗孤,太子桑时欢。

那一年,凉柔十二岁,守在迦衣谷里,等来了浑身是血的师兄弟们,以及跟在师父旁边,长睫微颤,惶恐不安,彼时不过十岁的桑时欢。

“柔儿,从今天起,这就是你要一生效命的少主,你将追逐他、保护他、伴他左右,助他复国登位,直至不死不休。”

残阳如血中,师父这样对凉柔道,凉柔仰头间,红着眼眶,默默在心中记下牺牲掉的同门,她双手微颤,深吸口气,却是扑通一声在桑时欢脚边跪下,喉头微哽:

“迦衣谷六代弟子凉柔,见过少主。”

风声飒飒,那一刻,衣袂拂动,长发飞扬,桑时欢望着眼前倏然跪下的少女,手足无措,却莫名生出一股染了凄色的暖意。

后来,桑时欢看着凉柔在谷中立坟,看着她在坟前烧纸,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处理后事。

他跟在她旁边,吸吸鼻子,有些伤感地扯住她的衣袖:“他们都是为了救我才死掉的,你……恨不恨我?”

凉柔回过身,脸色苍白,许久,才摇摇头:“不恨,迦衣谷本就是先祖太皇所设,谷中弟子生来的使命便是效忠皇室,以后我也可能会为少主而死,这是理所应当的。”

桑时欢听后一怔,沉默了很久,几天后,他在凉柔略带惊讶的眼神中,端上了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

“鬼烛师父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做了这碗长寿面,祈盼长长久久,平平安安……”顿了顿,少年垂下长睫,俊秀的面庞透着难言的哀伤:“所以,我们谁也别死,谁也别睡进那冷冰冰的坟里,好不好?”

凉柔望了那碗长寿面许久,扑鼻而来的香味中,眼前热气缭绕,不知不觉氤氲一片。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吃长寿面,烛火摇曳中,她埋下头,有什么晶莹地滴入面汤里,微微漾开,她喉头滚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少主……费心了。”

风拍窗棂,屋外树影斑驳,山谷静悄悄的,一片安详。

那时的桑时欢笑得很是欢喜,真如他的名字一般,他仿佛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可以迎来一种新的生活,却不知道,上天从不眷顾世人,长寿面永远不会给他们换来长长久久。

(二)

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曾经鸟语花香的迦衣谷彻底沦为一片死谷,凉柔踉跄奔出时,跌跪在地,眼眶干涩得竟然流不出一滴泪。

如猝不及防的梦魇,迦衣谷到底被追兵循迹找到,迎来了一场灭顶之灾,鲜血染红了半边天,唯独被鬼烛老人与师门护住,躲在暗道里的凉柔与桑时欢逃过一劫。

跟出来的桑时欢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昏厥,他脸色惨白,身子颤抖得如风中落叶,仿佛魔障了般:“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他腿脚发软,脑袋昏昏沉沉,在满鼻尖的血腥气与焦味中,终是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意识模糊的最后只听到凉柔一声:“少主!”

“少主,师父他们的死才换了我们的生,我们不能放弃,接下来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少主别怕,凉柔会保护少主,会陪在少主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少主。”

凉柔这样对桑时欢道,他昏睡了好几个时辰,躺在她怀里难以动弹,耳边只听到她不停地说着话。

迷迷糊糊中,他一点点睁开眼眸,仰面对上她漆黑的瞳孔,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垂下的发梢拂在他脸上,带来一片微微的痒。

“少主……”她叫他,小心翼翼,语气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欣喜,他却在四目相对中久久地怔住了,仿若失了魂的木偶。

四野里有风吹过,那一年桑时欢才十岁,却在一道饱含热泪的期盼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承受之重,他第一次明白了世上有一个词,叫作责任。

血与泪都无法冲刷的信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那种刻骨铭心,至死方休的追寻,他承受不起,更辜负不得。

于是那些本要坦白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他只能在飒飒风声中偏过头,咽下了汹涌漫上的酸楚:“好,一切……都听你的。”

便是从那天起,从地狱里走了一趟后,他们从此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所谓相枕而眠,相依为命,大抵如此。

离开迦衣谷的时候,依旧是漫天如血的残阳,凉柔对着一片荒芜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嘶哑而郑重:“师父,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您放心,我一定会辅佐少主,重振丰国,夺回家园,告慰师门的在天之灵!”

桑时欢在她身后静静站着,不发一言,只眸光染了一层凄色,含着说不出来的怆然。

他们将要去梁国都城,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隐姓埋名,一面暗中蛰伏,打探消息,一面等待碧眼雪驼苏醒的时机。

是的,碧眼雪驼,丰国的护国神器,传说中具有神力的宝物。

它每过三百年会迎来一次苏醒时机,届时只要桑氏皇脉将鲜血滴上去,便能彻底唤醒沉睡中的雪驼,实现一个愿望。

九百年前,桑氏王用它救活了心爱的女子;六百年前,国巫用它止息了天灾;三百年前,丰国向碧眼雪驼许下兵强马壮的愿望,从此迎来数百年的盛世太平。

而如今,被逼至绝境,走投无路的桑氏皇族,将用它来复国,借助神力许下复国之愿,扭转天命,颠覆乾坤!

整个桑氏血脉,如今只剩下桑时欢一人,他将肩负着唤醒碧眼雪驼的重任,那体内流淌的皇家鲜血,是重振丰国的唯一希望!

碧眼雪驼还有八年就要再次苏醒,丰国被灭之际,它被掠夺进了梁国皇宫中,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蛰伏八年,待到时机成熟时,潜入皇宫唤醒雪驼。

残阳如血中,凉柔背着一把剑,风声飒飒,拂过她的发梢,她牵着桑时欢的手,与他一同踏过荒芜,向迦衣谷外的方向走去。

“少主,这条路还很漫长,在此之前,少主要学的还有很多……”

(三)

“出剑时要快、狠、准,不迟疑,不留情,对敌人心慈,倒下的就只能是自己……”

晨风徐来,白云高卧,鸟儿掠过长空,留下声声清啸,一夜春雨浸润后的小院,空气中都满是清新的湿意。

院子中央,桑时欢举着剑歪歪扭扭,练了几百遍依旧不成气候,看得一旁的凉柔直摇头。

这是他们来到梁国后的第五年,住在城郊的一处小院,一晃眼,乱世里浮沉的两个孩子都已长大,小院也更像一个小小的家。

但总有些什么是不完满的,五年里,凉柔费尽心血辅佐桑时欢,期盼他能文成武就,继承桑氏一脉,但每每到了最后,凉柔都不得不承认,她家少主……委实是个没用的“草包”。

桑时欢压根不是练武的料,文章也作得平平,性子虽然纯良,但头脑谈不上聪慧,除了一张绣花枕头似的脸,最拿得出手的反而是一身厨艺。

每次被凉柔发现偷懒,没在用功读书时,他总是嬉皮笑脸地上前,摇着凉柔的衣袖,讨好般地哄她:“阿柔,别生气了,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我最近又捣鼓出一道新菜,包准你吃了还想吃……”

面对这样一个少主,除了大眼瞪小眼,凉柔还能说什么?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成,气急了凉柔便自己拿着剑到院中发泄,一通狂风扫落叶中,桑时欢搬个凳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吃梨子,一边没脸没皮地为凉柔喝彩:

“漂亮,这招不错,阿柔你的身手真是越来越好了!”

凉柔握剑的手一颤,直被堵到欲哭无泪,满肚子的内火只化作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但老天爷兴许是公平的,除却草包点外,桑时欢其他地方又是极好的,凉柔怎么也忘不了,有一年走镖回来,他坐在院门口台阶前等她的模样。

因为要维持生计,凉柔凭借不错的身手,在当地有名的镖局谋了份差事,平时接些散活走走镖,但都不会去太远的地方,没几天就能回来,却有一次,凉柔接了个十分凶险的活,打算赚一笔大的,够她和桑时欢用个一年半载。

她本来对桑时欢说好了不出半月能回来,却足足两个月都没回,把桑时欢急疯了,每天都去镖局门口大哭大闹,要镖头还人。

凉柔是在一个午后回来的,身上还穿着血渍斑斑的衣裳,她刚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好不容易保住了镖,风尘仆仆地一赶回,却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等她的桑时欢。

才不过两月没见,从前吃好睡好,细皮嫩肉的少年就瘦了一大圈,眼角乌青,缩在门边上,整个人可怜兮兮的,像只在风中被抛弃的……流浪猫。

凉柔背着剑一步步走近,还来不及开口,便在盛大的黄昏里,撞上了桑时欢蓦然抬头的目光——

那一瞬,天地间仿佛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遥遥望着彼此的他们。

那一定是凉柔见桑时欢哭得最汹涌的一次,他抱住她的腰,怎么也不肯松手,哭得像个做了噩梦的孩子,语无伦次着:“不走镖了,再也不走镖了,我有手艺,我也能赚钱,我去当厨子,我们不走镖了好不好……”

眼泪混杂着衣裳上的血渍,丝丝缕缕地浸湿了凉柔的心,风吹发梢中,她一点点伸出手,缓缓回抱住桑时欢,久久未动。

后来凉柔才知道桑时欢的“无赖”行径在镖局都出了名,她心里又酸又暖,嘴上却打趣桑时欢:“多大了还在人门前撒泼打滚,你也不嫌丢人。”

桑时欢正在做饭,背对着她,随口乐道;“如果你回不来了我肯定魂都没了,还怕什么丢人?”

院里月光倾洒,树影婆娑,蹲在门边择菜的凉柔怔了怔,抬首间长睫微颤,喉头滚动下,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低喃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胡说,便是我不回来了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那夜趁桑时欢睡着后,凉柔在院中练了一宿的剑,她心跳如雷,第一回感到一种后怕,一种深深的后怕。

原来有什么早在一朝一夕中,悄无声息地融入彼此的骨髓里,再也不可分割。

她不会再随意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了,再也不会,哪怕为了他。

“今天就练到这吧。”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凉柔眨了眨眼,眼见着桑时欢一听到这话,立刻一扫颓态,扔了剑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不由摇头好笑。

她掏出手巾,上前为他擦汗,桑时欢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亮晶晶的:“阿柔,今晚早点回来吧。”

凉柔一愣,桑时欢凑近她,一挑眉:“我给你做长寿面吃。”

忙起来居然忘了,不知不觉,又到了她生辰的日子。

长寿面,长长久久,五年来,已经成了这个小家每年必有的惯例,那弥漫的香气,仿佛渐渐冲刷掉了五年前迦衣谷的血腥。

凉柔心头软软泛开,仰面抬眼,微扬了唇角:“好,我等你的长寿面。”

(四)

长寿面没有等来,却等来了一个意外。

凉柔早早赶回,坐在小院等到天黑也没见着桑时欢,直到夜风渐起,她听到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娇俏的声音。

“柴木头,柴木头你等等我,原来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呀,怎么住得这么偏僻,难怪我老打听不到……”

那头桑时欢似乎被缠上了,极不耐烦地在挥袖赶人:“你别再跟着我了,我真有事,你快回去吧……”

凉柔脸色微变,刚一站起,门便被推开,她直接和桑时欢身后的姑娘打了个照面,三个人都愣住了。

那眉眼俏丽的小姑娘还拽着桑时欢的衣袖,看到凉柔后眨眨眼,夸张地倒吸口气:“乖乖,柴木头,这是谁呀?”

小姑娘叫红露,与桑时欢是在都城最大的酒楼烟记认识的,那时她正摔了碗碟,拍着桌子发小姐脾气呢:“不好吃不好吃,压根下不了口,堂堂烟记,居然就没一个好吃的菜!”

那动静闹腾得大了,把掌柜的都惊出来了,一看红露那刁蛮小姐,左右随从的架势,就知道眼前的主惹不起,正赔着笑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脑袋从围观人群里挤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要不,让我试试?”

挤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骗了凉柔单独上街的桑时欢,他对凉柔说是去购笔墨纸砚,实际上一进城就往各大酒楼钻,寻思着找份厨子的活干。

那时刚发生凉柔走镖许久未归的事不久,桑时欢虽然最终等回了安然无恙的凉柔,但始终心有测测,想着不能再让凉柔做这么危险的差事,他要自己出去赚钱,凭借着好手艺养活自己和凉柔。

但这番话从前他就和凉柔提过多次,凉柔每次都是一口回绝:“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可是丰国皇族,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若真让你去当了厨子伺候别人,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怕师父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我如今成天吃你做的饭都已经是大不敬了!”

桑时欢哭笑不得,低头嘀咕;“丰国都没了还哪来的皇族,活下去才是要紧的……”

他这话一出,凉柔就红了眼眶,“一寸山河一寸血……”

桑时欢吓得赶紧摆手:“别别别,姑奶奶打住,我不想那事了还不成吗……”

这套说辞凉柔挂在嘴边,三天两头就拿出来督促桑时欢,桑时欢少说也听了百八千回了,耳朵都要生茧了,可每逢国祭,他还是会可怜兮兮地望着凉柔,试探性地开口:

“要不,就不许愿复国了?其实当个厨子挺好的……”

凉柔每次气得眼泪都要掉下,只对着桑时欢心都要怄出血来,天下最恨铁不成钢之事莫过于此。

桑时欢也不敢再刺激凉柔了,就这样一日拖着一日,直到那次走镖事件,他是再也坐不住了,终是瞒着凉柔上了酒楼,哪知一来就遇上了口叼得不得了的大小姐红露,简直像老天特意安排好的似的,他们一撞就“天雷勾地火”,可谓是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那回当着所有人的面,桑时欢狠狠露了一手,不仅惊艳了红露的口,更是技惊四座,叫笑得合不拢嘴的酒楼老板当场聘下。

于是就这样,他终于做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以“柴云初”这个化名,做了一人巧做千人食的厨子。

当然,这桩差事前提是不能让凉柔发现,所以桑时欢和酒楼谈好了条件,时间自由分配,每天抽出一个时辰来酒楼做招牌特色菜就好。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酒楼老板居然也答应了,还开了不菲的身价,桑时欢直到后来才知道,这其中,红露起了不小的作用。

起初是带着感激的心情,桑时欢为红露做的菜总是格外用心,而红露也特别捧场,他们年纪相仿,性情相投,聊得到一处,没想到一来二去,还真成了朋友。

而凉柔那边,桑时欢也瞒得很好,一天天过去,凉柔竟真没发现,直到今晚,桑时欢急着赶回来为她做长寿面,匆匆离开酒楼,叫没聊够的红露不甘心,支开随从,一路偷偷跟了过来,怎么也不肯走。

于是这桩瞒了许久的差事……终于,穿帮了。

(五)

“你……生气了?”

桑时欢端着香喷喷的长寿面,小心翼翼地凑到凉柔身旁,一边用筷子敲着碗沿,故意让香气散发出来,一边拿眼睛瞥凉柔,十足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可惜凉柔看也不看他,只坐在树下,埋头擦拭着长剑,一言不发。

桑时欢愈发心虚了。

他先前好不容易哄走了红露,又老老实实坦白了一切,哪知凉柔听了后什么也没说,只抱着剑在树下安安静静地擦,桑时欢瞧着难受极了,宁愿凉柔像以前冲他道:“一寸山河一寸血……”

哪怕从头到脚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这样对他不理不问。

“我知道错了,可我真的觉得自己不是从文习武的料,有些事压得太重,我承担不起,也并不适合……”

风掠庭院,月移花影动,天地间寂寂一片。

桑时欢捧着早已凉透的长寿面,终于忍不住开口,犹豫着说出了一直埋在心底深处的话。

凉柔拭剑的手一顿,月光洒在她身上,笼上一层清泠的光晕,许久,她抬起头,望向桑时欢的目光里,第一次带着那样深切的悲怆,她声音有些嘶哑,几乎是一字一句:

“没有适不适合,只有用不用心,少主扪心自问,这些年于复国大计上,你究竟用心了吗?”

哀凉的声音在庭院里久久地回荡着,如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桑时欢心上,他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眼神也有了变化。

那一定这么多年来,桑时欢和凉柔之间最沉痛的一次对视,夜风飒飒,掠过他们的衣袂发梢,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到一声长笑划破夜空——

桑时欢双手颤抖着,仰头长笑,笑得极尽悲凉,笑到满眼的泪光,他一把砸了手里的碗,汤汁四溅中,一道染了凄色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是是是,我没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练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写不好,我从头到脚就是个草包,我这辈子只会做菜,也只想做菜……”

汤汁溅满了衣袖,从来嬉皮笑脸的桑时欢声嘶力竭,泪流满面,整个人隐现癫狂,他用力拍打着胸膛,对着树下震住的凉柔痛彻心扉道:

“我压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最想当的是厨子柴云初,而不是皇子桑时欢,你知不知道?!”

“阿柔,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

响彻庭院的凄声蓦地戛然而止,桑时欢的话才说到一半,却倏然瞪大了眼,被眼前凉柔的举动一下惊呆了——

只见凉柔在树下默默背过身,十指纤纤,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起身上的衣裳,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孑然而孤绝,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凛冽之美。

桑时欢像被一盆冷水陡然浇下,狂态尽退,蓦然清醒过来,伸手失声劝阻:“阿,阿柔,你在做什么?”

这些年他对她的心意显而易见,在如此分歧之际,难道她要用此法……不觉想到了歪处,桑时欢脸上现出一片绯红,他咳嗽两声,正要扭过头:“你,你别这样,阿柔……”

却是凉柔将最后一件衣裳褪去,露出了整块后背,只见背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疤痕,尽数落在了还不及转头的桑时欢眼中,他惊呼出声,凉柔却顿了顿,轻轻开口,那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在整个庭院响起:

“五年前,迦衣谷遭血洗时,师父让我带少主藏进密道,途中我挨了一刀,少主吓坏了,其实那时伤势不算重,只落了条浅疤;”

“四年前,我第一次走镖,经验不足,同镖队被伙江洋大盗团团围住,又挨了两刀,血流不止,怕少主担心,回来后只敢偷偷养伤,没有告诉少主;”

“三年前,少主生了场重病,我上千音峰替少主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揣着药下山时,却遇上一群恶狼,所幸我死死护住怀里的药,只是背上又落了几条疤;”

“两年前,梁帝大寿,宴请文武百官,我趁机潜入皇宫,想去打探碧眼雪驼的消息,却不慎被发现,被一路追到了悬崖边上,差点摔断一条腿,整个后背血肉模糊,烂了一片,所幸捡回条命……”

“一年前,就是那次接了一单格外凶险的活,原本答应少主半月内回来,却足足两个月还没回,少主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

“不,我不想知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庭院里,桑时欢身子颤抖,抱住头,终是听得彻底崩溃,泪流满面,背对着他的凉柔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缓缓道:

“凉柔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少主,这些通通都不算什么,因为有更多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能多、活、这、五、年。”

桑时欢一颤,血红着泪眼抬起头来,凉柔的语气依旧平静,只是染了一丝极力抑制的悲痛。

“他们流的血比凉柔多得多,他们付出的代价比凉柔大得多,比起他们的牺牲,凉柔做的那些算什么,而少主吃的那一点苦又算什么,踩着那些森森白骨走到今时今日,少主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声音在庭院里久久地回荡着,夜风阵阵,月下的桑时欢像被定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只泪水滑落脸颊,滚烫地砸在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步步走近凉柔,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裳,从身后为她裹上,他声音略带嘶哑,又透着浓浓的宿命感。

“我不会放弃,我答应你,这就……辞去酒楼的差事,从今天起,再也不做柴云初,只做桑时欢。”

他说:“我不会再逃避,但我依旧想告诉你,你心中有血仇有皇命有家国,而我心中最重要的……却是你。”

(六)

桑时欢再也没有见过红露,他和凉柔搬了家,继续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风掠长空,白驹过隙,一晃眼,又是三年过去。

这一年,碧眼雪驼终于将要苏醒,而在重要关头,他们也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梁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要嫁给丞相之子,碧眼雪驼就是嫁妆之一,打探到消息的凉柔原本还在筹划如何动手,却没想到小公主在出嫁前患上了厌食症,什么也吃不进去,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梁帝心急如焚,立刻颁下皇命,召集全国各地的大厨进宫,谁能大展身手,做出让小公主吃下去的饭菜,谁就重重有赏。

这简直像老天爷额外伸出的援手,皇榜前,凉柔与桑时欢互相对视,一眼就看出对方在想些什么。

“我柴云初又活过来了!”

揭下皇榜,桑时欢阔别三年,摇身一变又成了最会做菜的厨子柴云初,凉柔亦是乔装一番后,以助手的身份跟他进了宫,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忽然变得简单起来,只要接近小公主就好办了。

当精心做好的三菜一汤呈上去不久,桑时欢就接到了小公主的召见,他与凉柔一踏入寝殿,一道红影就迎面扑来,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柴木头,柴木头,可把你盼来了,你这个大坏蛋,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响地消失了,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讨厌鬼讨厌鬼,害得我如今还要装厌食症引你出来,我多怕你看不到皇榜,看到了皇榜也不揭下来进宫,我到时要真上了花轿嫁了人,一切木已成舟,可就一辈子都看不见你了……”

劈里啪啦的一通话里,桑时欢目瞪口呆,颤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他身边的凉柔也是愣住了,等到那袭红影抬起头来,他们定睛一看,齐齐倒吸口冷气——

扑在桑时欢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欣喜万分的不是别人,正是曾与他在酒楼结缘的红露小姐,不,确切地说,是梁帝最小的女儿,万露公主。

万露公主悔婚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民间纷纷传言,她被一个手艺好,又生得美貌的厨子迷住了,成天厮混在一处,乐不思蜀,叫宠爱她的梁帝大发雷霆,却又拿宝贝公主无计可施。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回男妲己。”

夜里回到屋子面对凉柔,桑时欢不无自嘲地摇摇头,未了,又像想到什么,凑近凉柔低声问道:“你那边怎么样,还没找到碧眼雪驼吗?”

因为万露公主的突然出现,他们不得不中途改变计划,将错就错,顺着公主悔婚的事情,留在公主身边,伺机找寻碧眼雪驼。

桑时欢和凉柔兵分两路,一个以“柴云初”的身份每日为公主做菜,逗公主开心,套出有用的线索,一个在夜深人静时,穿梭在皇宫各个角落,找寻着碧眼雪驼的踪迹。

因为当年哄走“红露”时的说辞,万露公主至今还只当凉柔是桑时欢的姐姐,并未疑心太多。

终于,在桑时欢的旁敲侧击下,总算从迷糊的万露公主口中套到,原来之前作为嫁妆的碧眼雪驼,后来被移至宫外的皇家寺庙千云寺,作为镇寺之宝保管,难怪凉柔找遍宫中也不见踪影。

千云寺看守重重,高僧如云,想要从那里得到碧眼雪驼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正当桑时欢与凉柔一筹莫展之际,传来了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万露公主跪在梁帝面前苦求了一夜,总算求得心疼爱女的梁帝点头,准许她纳心仪之人为驸马,那心仪之人不是别人,自然是民间盛传的“男妲己”,祸国殃民的美貌厨子“柴云初”。

随着这桩婚事的钦定,那碧眼雪驼也将从千云寺重新运回,再次充当公主的嫁妆,所以祸福难料,这委实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机会。

到时只要桑时欢这边拖着万露公主成婚,那边凉柔去盗取碧眼雪驼,一得手两人就立刻撤出皇宫,那么一切便大功告成,桑氏复国在望。

只是虽然定下了这算无遗漏的计策,凉柔脸上却仍不见笑容,那是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桑时欢心领神会,反而有些得意洋洋:

“阿柔,你在……吃醋?”

凉柔的脸一下现出不自然的绯红,她低下头也来不及掩饰,只能嘴上强辩道:“胡说,家国为重,我才没有别的想法呢。”

桑时欢却笑得更贼了,凑上前抓住凉柔的手,“啧啧啧,这口是心非的小模样真好看,平素就是太老气横秋了,才多大的小姑娘,整天苦大深仇的,多露出点这样的羞态才好……”

凉柔脸更红了,又急又羞地想要抽出手,却被桑时欢紧紧抓住,他不由分说地捉起她的手贴在唇边,笑意吟吟:“阿柔,说真的,你放心,我只将那万露公主视作妹妹,绝无他想,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我这‘男妲己’心里只有你这‘女比干’……”

凉柔绷不住被逗笑了,扑哧一声:“花言巧语,不要脸。”

桑时欢也跟着笑,目光却渐渐柔情起来,他轻轻吻着凉柔的手指,从唇齿间溢出的呢喃低不可闻:“可一定不能出事,我还想每年都为你做一碗长寿面呢……”

(七)

红烛喜宴,烟花漫天,各怀心思中,终是迎来了万露公主纳驸马之日。

这一天的桑时欢一袭喜服,墨发如瀑,显得格外俊美无双,叫凉柔都看愣了眼,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眼见着他牵过万露公主的手,走过璀璨的烟花底下,相依的身影无比匹配,心中更加一涩,却也不再多想,转身没入了夜色中。

这万众瞩目的大婚时刻,正是她动手的最好机会!

碧眼雪驼如今就安置在宫里的藏宝阁,她之前早摸清了情况,此刻驾轻就熟,在黑暗中如一只轻盈的蝶,避开看守,闪身潜入了阁中。

一层层摸去,凉柔心跳如雷,这么多年的努力就要实现,她几乎抑制不住那份激动。

却不知,阁外一道烟花当空绽放,极致的璀璨后是无言的湮灭,有什么开始在黑夜中悄悄酝酿。

那一定是凉柔此生最不愿想起的一幕,就在她潜到阁顶,伸手即将触到那安置在最里面的碧眼雪驼时,脚步匆急——

一群侍卫如潮水般涌上阁楼,亮光大作,她转眼间便被团团包围!

简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拨开侍卫,那排众而出的领头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袭喜服,本该在新房里灌醉万露公主,等她前去接应的桑时欢!

而挽着他出现的万露公主,转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凉柔,也依旧笑得俏丽天真。

“果然抓个正着,不愧是我梁国的好驸马,如此大义灭亲,为我梁国立上一功,我定要禀明父皇,大加嘉赏!”

兵刃包围中,凉柔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桑时欢,桑时欢动了动嘴皮,仿佛有千言万语,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一句:

“大胆女贼,竟敢窃取皇宫宝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一刻,凉柔耳边似乎又听到了一束烟花当空绽放,却只带来一片凛冽的寂寂湮灭,就像……心死的声音。

直到浑浑噩噩地被打进死牢,万露公主以胜利者的姿势来看她时,凉柔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那是连桑时欢原本都没有料到的。

那一夜,桑时欢在新房里,用加了“料”的酒灌醉了万露公主,本要悄悄脱身离去时,衣角却被一只手抓住,他一回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原本“醉醺醺”的万露公主竟然坐了起来,眼神不仅清明了,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嘲讽:

“驸马以为……万露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那一瞬,桑时欢脑袋一声嗡,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这算无遗漏的一场局,没想到到头来,居然全落进了万露公主早就布好的通天网里。

自幼在深宫长大的万露公主,外表虽然天真烂漫,内心却并非全无城府,早在三年前,她派出去的人怎么也查不到“柴云初”的来历时,她就觉得奇怪了,后来桑时欢进宫留在她身边,一直向她旁敲侧击碧眼雪驼的事情,她就更加起了疑,不动神色地按着这个方向查下去,还暗中命人监视凉柔的一举一动,这一查不要紧,查出来的结果简直惊天动地,让她彻底震住了。

“柴木头,你瞒得我好苦,你居然是桑氏遗孤,这说出去可知牵连多大……”

新房里,桑时欢直听得额上冷汗不停地流,摊牌后的万露公主却眨了眨眼,忽然冲他笑了:“可谁叫我喜欢你呢,柴木头,我现在便给你两条路选……”

是怎样的两条路呢?牢房里的凉柔几乎一听就明白过来,果然,万露公主得意地轻启红唇,缓缓道出:两条路都是死,区别只是死两个,还是死一个。

“聪明人当然都会选第二条路,你也莫怪驸马,多年相伴说弃就能弃,可见你在他心中并无什么地位,也莫再自作多情了,以为自己真是那‘女比干’,无端端地惹人笑话,告诉你,这世上能坐拥那‘男妲己’的,只有我这‘梁纣王’……”

当时的戏说被拿来无情讽刺,凉柔听得却只想发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下,冰冷冷的一片。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了,一丝一毫都未错,她实在不该奢望些什么的……

水雾弥漫中画面闪烁,眼前仿佛浮现出很多年前,小小的桑时欢第一次为她做长寿面的场景。

“鬼烛师父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做了这碗长寿面,祈盼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那时的少年垂下长睫,俊秀的面庞透着难言的哀伤:“所以,我们谁也别死,谁也别睡进那冷冰冰的坟里,好不好?”

仿佛还是昨天,只是昨天,早已面目全非,唯一不变的是结果像当年一样,长寿面永远没能换来长长久久,所幸停在泛黄的旧时光里,依旧是站在迦衣谷的那个小小少年,他跟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角轻轻摇晃,对她说:“以后每一年,我都做长寿面给你吃,好不好?”

万露公主尖锐的笑声中,牢房外一袭身影一闪而过,却是缓缓靠着墙,无力滑落,只将脑袋深深埋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泪流不止。

“阿柔,阿柔,对不起……”

喉头滚动,吞没在怀中的声声嘶哑,坍塌的宛若不是某种信仰,而是一整个世界。

(八)

桑时欢踏入死牢,为凉柔送了最后一顿饭。

三菜一汤,香味扑鼻,全是他亲手所做,但无一例外都下了剧毒。

潮湿昏暗的牢房里,桑时欢拂袖而坐,笑意淡淡,他说:

“阿柔,五马分尸改成了现在的死法,我为你求来这最后的体面,到了黄泉路上,你可莫怪我不念旧情。”

凉柔一袭囚服,靠在角落里,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桑时欢,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草包,很多事情你有心无力,但现在我才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心。”

外头夜风呼啸,漫天星野下,踏出牢房的那一刻,桑时欢深呼了口气,一颗心仿佛松了大半,只是耳边仍不停回荡着凉柔那染满凄色的一句:

“家国破碎,一寸山河一寸血,桑时欢,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遇见你。”

真好,他轻喃着,遥望夜空,下辈子如果她不会遇见他,也许就能过得安稳一些吧,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只是为什么心口仍会隐隐作痛,她约摸是说错了,他明明……是有心的呀。

“阿柔,如果不想遇见桑时欢,那么便遇见柴云初,好不好?”他痴痴呢喃着,伸出手,却只抓到穿袖而过的飒飒冷风,如一个激灵,他陡然惊醒,四顾周遭,一拂袖,忽然哈哈大笑:

“不不不,还是谁也别遇见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只盼你海阔天空,再不为任何人所负。”

眸中溢出满满的悲怆与诀别,那是凉柔再也看不见的画面,他昂首扩胸,大步流星,第一次以不再懦弱的形象,勇敢向前,走向自己一早就注定的宿命。

以柴云初的生,走向桑时欢的死。

唯一遗憾的是,最终都没能听她亲口叫出他的名字,他的真正名字——

云初,柴云初。

柴云初曾以为,这辈子,他都将以桑时欢的身份活下去。

相枕而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始终不忍心告诉凉柔,其实碧眼雪驼是再也无法被任何人唤醒了,因为早在很多年前的那场滔天宫破中,桑氏皇族就已全部被灭,未留一丝遗脉。

他,不是真正的桑时欢,他只是阴错阳差下侥幸活下来的柴云初,御厨里打杂的小孤儿,柴云初。

那一年的记忆永远无法从梦魇中褪去,他被管事公公叫到寝殿,与太子比量了下身形,又前后被仔仔细细打量了几圈,直到吓得瑟瑟发抖时,才听到公公一声抚掌道:“好,就是你了!”

就是他了,宫破之际,他这个御厨里打杂的小孤儿被选中,套上太子的衣服,成了太子的“替死鬼”。

“也莫怪我们狠心,这是你的命,能为皇家而死,你当感到荣幸……”

说来嘲讽,他至今还记得说这话的管事公公长什么模样,却不记得那年与他同岁,身量相似,不停在哭泣的真正太子长得什么模样了。

他抱头缩在角落里,有那么一刻,当寝殿的大门被踹开,外面的血腥气扑鼻涌来,他蓦然抬首,脸色煞白,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么多把锋利的刀,每一把上面都还滴着鲜血,指着他兴奋大叫:“看,太子在那!”

他没命地狂逃,害怕得浑身剧颤,满脸是泪:“不,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就在一把长刀兜头砍下,他尖叫地闭上眼,以为自己就要命丧当场时,鲜血四溅——却不是他的血。

耳边传来一个老人急切而激动的声音:“太子,太子总算找到您了,迦衣谷来迟了,还望太子恕罪!”

简直是天意弄人,他被鬼烛老人抱出去的时候,一回头,恰好看见乱尸堆里一件熟悉的衣裳,赫然正是与他换装,本该被护送出去,却不知怎么同管事公公死在了一起的真太子,桑时欢!

他瞳孔骤缩,蓦地堵住嘴,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多么不可思议,兜兜转转中,他这个“假太子”被迦衣谷全体浴血奋战救了出去,而真正的太子却死在了硝烟战火中,始终没逃过一劫。

后来多少次从梦魇里惊醒,他坐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都还是真太子躺在乱尸堆里满是血污的模样。

守在屋里的凉柔惊醒,忙过来为他递水顺气,将他搂在怀里,不住安抚着他:“没事了少主,没事了,凉柔在这里陪着你呢……”

他却鼻尖酸涩地更加想流泪,他根本,根本……不是真的少主啊!

他不敢说出真相,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相,那么多人为了救他而死,后来乃至整个迦衣谷都被血洗,他面对凉柔灼热期盼的目光,更加说不出真相!

血与泪都无法冲刷的信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那种刻骨铭心,至死方休的追寻,他承受不起,更辜负不得。

于是那些本要坦白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他只能在飒飒风声中偏过头,咽下了汹涌漫上的酸楚:“好,一切……都听你的。”

可谎言越铺越大,他们来到梁国蛰伏,她教他从文习武,她对他灌输“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切的一切都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可他毕竟不是真太子桑时欢,即使怎样强迫自己,他骨子里也依旧是那想做厨子,也只能做厨子的柴云初。

他多少次想向凉柔坦白,甚至每年国祭时都试探性地说出:“要不,就不许愿复国了?其实当个厨子挺好的……”

可每次见到凉柔气得眼泪都要掉下,他那些话又通通说不出了,他怎么忍心毁掉她的信仰,毁掉她?

而他私心里亦是贪恋的,他自小是个孤儿,是凉柔给了他家的温暖,与他相枕而眠,相依为命,他……舍不得失去这一切。

直到他去酒楼里帮厨被发现,凉柔在树下痛心疾首,他与她四目相对,终于忍不住想要和盘托出:

“是是是,我没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练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写不好,我从头到脚就是个草包,我这辈子只会做菜,也只想做菜……”

“我压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最想当的是厨子柴云初,而不是皇子桑时欢,你知不知道?!”

“阿柔,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

其实……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震在院中,因为树下的凉柔已经默默转过身,褪去衣裳,对他袒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后背。

“我答应你……从今天起,再也不做柴云初,只做桑时欢。”

他输了,为她披上衣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嘶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宿命感。

于是听她的话辞了差事,听她的话搬了家,甚至听她的话,在三年后的满心忐忑里进了宫。

他是想好了退路的,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将盗了嫁妆出宫,他的血滴上去当然是没有用的,但他可以推脱到别的地方,到时亲眼见证了召唤不出碧眼雪驼的凉柔,兴许会放下执念,跟他一起过上平平静静的生活。

可这一切美好的憧憬,终究是他想得天真了,他果然是个没用的草包,才会中了陷阱,害得她被打入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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