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在沈莫长达十年的学艺生涯中,无数被她拜访过的老师傅都用这句话为开头,一遍遍地告诉她中国菜对技巧和精力的要求是多么的严格和苛刻。
不起眼的豆腐干用刀要片成二十八张,一个小小的灌汤包根据流派不同,还有十八褶,十六褶,二十六褶之分。船有船席,路有路宴,开席分有八四,席尾也求五味。
巧思求变,南工北意。
这是沈莫三十岁之后,老先生们对她的评价。
他们赞许地说,她有祖师爷赏的这一碗饭,天生敏锐的味觉和天生灵巧的双手,只要持之以恒,她早晚能跨过厨子们从技到艺的那个门槛。
……
奖杯堆叠了她的人生,美味浸透了了她整个的年华
活着的人都不知道,
其实……
她烦透了。
烦!透!了!
那天,把奖杯随手扔在沙发上,沈莫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神思不属。
39岁,单身,未婚,因为沉默寡言的性格,除了点头之交,她没有朋友也没有来往频繁的亲人。
她面对厨房整整二十二年,刀案和锅灶就是她手中掌握的一切。
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似乎浸透了油盐酱醋的气味,不管她有多么端庄的仪态,多么沉稳的外表,只要别人看见这双手,他们都能猜到,这是一双厨子的手。
厨子……
要求她继承祖辈手艺的祖父早已去世,尽管在祖父死前她还保持着对老人的沉默和冷漠,但是他的死亡也沈莫终于感到了愧疚,谁欠谁的呢?
十七岁之前的沈莫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靠自己的手艺活着,那位老人也没想到,几百年的传承最终落到了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孙女手里。
在对自己祖父复杂难言的情感中,沈莫也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在自己完全不期待的道路上走了足够远。
不能再想着回头。
她真的没想到,会有回头的那一天。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沈莫看见自己的哥哥在床边用大大的蒲扇隔着蚊帐给自己扇动着凉风,他自己被炉火烤得黑红的脸上,有汗水沿着鼻尖滴了下来。
看见她醒了,他笑着指了指一旁凳子上的去冰绿豆水。
是的,沈莫的哥哥,沈何朝,是个哑巴。
沈莫似乎还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自己的哥哥是可以说话的,只是从沈莫四岁之后,她知道了自己的哥哥是个哑巴。
是个只能憨笑着给自己做小刺猬馒头的哑巴哥哥。
小小的沈莫不喜欢这个哥哥了,不能唱歌,不能讲故事。而且还让她被嘲笑,有个哑巴哥哥,是沈莫小时候最丢人的事情。
为什么哥哥不能说话呢?她不想要一个不能说话的哥哥。
四岁的沈莫坐在葡萄架子下面的板凳上撅着嘴说到。
只比妹妹大五岁的沈何朝站在板凳上用大菜刀给冬瓜削皮,大大的菜墩,大大的冬瓜,大大的菜刀,还有九岁的小小的他。
菜刀把冬瓜碰到了地上,刀刃划破了小男孩儿稚嫩的手掌,菜墩上有一滴一滴的鲜血溅染了翠色的冬瓜皮。
那一天,沈莫第一次被爷爷按在凳子上打,沈何朝手掌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沉默地拉住爷爷抬起的手臂。
那一天,沈莫长大之后想来,就是她17岁之前的缩影。
疼爱他却被她漠视的哥哥,抚养她却漠视她的爷爷。
三个最亲近的人,却是最令人无奈的关系。
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沈莫的母亲与这个厨艺世家的格格不入。
1973年,沈爱民娶了来自大城市的何勉韵做妻子,那时的何勉韵是没有父母的孤儿。
1975年,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沈何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