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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吴越王孙

在旨意下来之前,襄王元侃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或许是迟早的事,襄王妃的宝座,自一空出来开始,谁都知道,堂堂襄王府,总是需要一位女主人的。

早有人或明或隐地暗示过,就连皇后,也旁敲侧击地提点了。但是这两年来,他与小娥鹣蝶情深,因此上对于立妃的事,总是装聋作哑。明知道这只是一种逃避,能逃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然明白,他的王妃绝不可能是被皇帝下旨逐出京城的小娥,既然如此,对他来说娶谁都是一样。十天前皇后把皇帝的旨意告诉了他,他默然片刻,只说了一句:“再不要象潘氏这般骄纵悍妒的。”

皇后笑着担保了,并且说,新娘美貌,不下于潘蝶。美貌与否,他并不关心,只要这个王妃不再生事便成。既然皇后如此说,他只得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他出乎意料的沉默,自然令与他最亲近的刘娥有所感觉。但是他没敢告诉刘娥,也许他下意识地在逃避。只是因为府中在准备大婚的事,他作为新郎,尽量已经做到最漠不关心,但是终究有些事是无可逃避的,他在薜萝别院的时间只得少了许多。

刘娥起初并未疑心,自元侃上奏京郊灾民的状况,皇帝派了元侃主持赈灾之事,他便忙碌了许多。这一日,雷允恭来回禀了一声,王爷有要事今日不来,刘娥也并未感觉到什么。自上次见到路边那冻饿而死的乞丐之后,这件事她一直挂在心头。她深爱着元侃,也为元侃上表赈济灾民的侠行而骄傲和自豪,人生得此佳婿,夫复何求。

听闻朝庭已经开了太仓之粮赈济贫民,她真想亲自出去看一看这样的情景。元侃今日既然不来,她正好可以出去看一下,因此见张旻近日也是忙得不见人影,便也未通知他,只带了一名丫环两名护卫出门。

自潘妃去世后,或许是这两年来,她与元侃两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得太幸福,幸福的人,感觉总是迟钝一点的。走下马车,她看到朱雀大街牌楼上的彩结时,听到街市那久违了的喧闹声只,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感叹:“一个月前,大雪纷纷,这街市上还是一片死寂,竟有路人冻死在街头。才不过一个月,汴京城就又恢复过来了,这多亏了三郎的恩泽呀!”

想到这里,心是得意,便问住一个路人:“这样张灯结彩的,是要过元旦了吗?”

那人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诧异地道:“娘子是刚从外地来的?你不知道吗,那是为襄王纳妃而准备的。”

一刹那间,刘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得一片嗡嗡之声。隔了好久,只见丫环如芝那张放大的脸在自己的面前,显得极是害怕。她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咱们回去吧!”说着待要转身回马车去,却觉得脚下软绵绵的,竟是一步也无力迈开了。

如芝听了那路人的话,本已经是吓了一大跳,再见刘娥脸色忽变,竟象是傻了似的,吓得连连摇晃着她:“夫人,你没事吧,您、您可别吓奴婢呀!”

刘娥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一刹那间,所有的声音一起闯入耳中,那街市的喧哗声吵闹声竟是变得刺痛耳朵,她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叫她难以忍受的地方。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如芝的手,厉声道:“我们回去,快离开这里!”这边自己摇摇晃晃地向马车走去。

如芝立刻跟了过来,扶着她上了马车,急对车夫道:“快,快回家去!”

“不,”刘娥一进了马车,全身的力气都像消失了似的,可是她的眼睛,却直视前方,道:“去东华门,过景灵东街。”

如芝吓了一跳:“夫人,那是……”

“我知道,”刘娥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那是襄王府,我不下车,就在帘子里头,看王府一眼,还不成吗?”

如芝吓得乱摇头道:“不、不,刘娘子您还是别去了。”

刘娥看着她,忽然一笑,两行清泪流下:“放心,我不会闹的,我哪敢闹。我就看一眼,看看王爷是不是真的纳妃了,我就放心了。”

如芝看着她,忽然泪水流下:“刘娘子,您、您还是别去看了。”

刘娥静静地看着她:“这么说是真的了?你们都是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是吗?”她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原来、原来都只瞒了我一个人。”

如芝吓得忙放下轿帘对车夫吩咐道:“快回府。”这边急忙抱住了刘娥道:“夫人,你千万要想开些,王爷也是没办法,他不能抗旨。可是他心中只有你,决不会有别人的。大家瞒着您,也是怕您伤心呀!”

刘娥怔怔地看着如芝,忽然间泪流满面,摇头道:“如芝,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我知道,你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有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原就是个多余的人……”

刘娥回到了薜萝别院,就独自坐在房中,关上了门,再也不让任何人进来。

元侃接到消息立刻赶到薜萝别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房门锁着,刘娥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

元侃在门外急切地拍门:“小娥,我是三郎,你开门,让我进去对你说,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房内却悄无声息。

元侃一边拍门,一边急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房内刘娥低低的声音道:“三郎,你不必解释什么,我知道你待我好,你也是不得已的。我都明白,你只管放心地成亲去吧!权当、权当这世上没有过一个我。”

元侃急了:“小娥,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没有你,还要我做什么?你开门呀,你放心,不论我娶了谁,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小娥,小娥……”

刘娥抱膝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心中事百转千宛,却是终究无所归处。这两年间鹣蝶情深,她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他;他的眼中心中,也只有一个她。总以为历经劫难,终于有此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却忘记了自小到大这一路行来所明白的:凡事若好得不象是真的,那便必定不是真的。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她,可是他的身边,站着的却永远不是她。只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奴婢,一个惹得皇上讨厌的蜀中女子,谁叫她不是出身将相之家,谁教她从未曾有过一个能够为大宋朝开疆拓土的大将军父亲。

三郎今日不曾负心,他还肯来到这里,还肯为她而焦急而担心,她能怪他吗?他抗不得圣旨,他会成亲。然后,他不会再来这里,因为他又有了自己的王妃,如果王妃不容得她,她是不是还会再接受一次噩梦般的遭遇呢?

她竟然会以为她所有的噩梦只是因为一个容不得她的王妃。她离开了王府,然后王妃死了,她以为她的的噩梦就结束了。她以为她真的可以就此与元侃长长久久的就这样躲在小院里头。

然而,一首旨意,让她又回到了起点。

当初她何尝不是天真地以为,他将她藏在小楼里,然后偶而见见她,就这样只占有他的小小一部份,她就可以用这种脆弱而单薄的爱,去假装过上这种镜花水月般的“幸福”。然而潘妃闯入揽月阁,将她的梦打碎了。

现在,这薜萝小院,也不过只是一个新的揽月阁而已,一个未知的新王妃,依旧可以在发现这一切后,又将这一切打碎。而她,还能再经历一次同样的噩梦吗?再来一次,她是会死,还是会心碎,或者是堕入地狱?

除了王妃呢,他将来是不是还会有更多的侧妃、侍妾?嫁入帝王家,怕是每一个女子的美梦吧。天下何其多千娇百媚的女子,然后,他的眼中,还会有她吗?如果他不再想起她,不再到来,她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进这王府,更不应该陷入那种被呵护被关爱的虚幻感觉。哪怕她依旧留在桑家瓦肆,或者,是孙大娘的果子铺。那么,或许她会是另一个孙大娘,或者二十一娘吗?

听着门外的拍门声,听着他焦急的呼喊,她竟然无法去怪他。那个新王妃呢?不是这一家的小姐,也会是那一家的小姐吧!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幸福被夺走,哪怕她认识他在先。可她要为此去恨多少人呢?恨不了,恨不了啊!

心中一片茫然,反反复复地思量了不知道多久,潘妃已死,刘媪也没再做祟,不敢怪天子,不忍怪三郎,不可怪众人……

细思自己此时,竟不比被潘妃所陷害的那时候,只是一股恨意支持着她撑下去。思来想去,竟是无可怪处,从前之事,不堪回首,往后之路,竟是路路断绝。

她这一生,性子倔强,凡是有可挣扎之处,哪怕是再苦再难,她也不会放弃。此时独自坐在黑暗之中,心中竟是一片冰冷。

哀大莫过于心死,坐在地上,那股寒意自地下慢慢地升上,如同那一种刻骨的绝望,悄悄地渗入她的心脏。

刘娥闭门不出,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这一天一夜中,襄王元侃和刘美等人轮流劝说,可是房中却仍是静静地毫无回音。

雷允恭苦苦劝着元侃:“王爷,您快回府吧,府里头催了好几次了,后天就是大婚之期,您再不回去可就要出事了。”

元侃心中郁闷至极,雷允恭此言更是如火上浇油,不由得大怒,将身上的王袍一撕扔在地下道:“我不大婚了,我不做这个王爷了行不行?”

众人吓得面面相觑,再也不敢说上一句。忽然听到厅外一人道:“王爷慎言。”

元侃转头一看,大喜:“惟演,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钱惟演,他走上前,淡淡地道:“我刚刚听说这件事,所以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元侃心中激动:“可是你、你……这个时候,你还能来,我真是过意不去。”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让我去试试吧!”

元侃点了点头,道:“你务必要告诉她,我决不负她。”

钱惟演微微颔首,道:“我想单独劝她。”

元侃点头道:“一切拜托了。”

他看着钱惟演走远,心中抑郁难言。常人眼中说皇家子弟,似乎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偏偏他们却连最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甚至连抗争的能力都没有。父皇想要大哥照他的路去走,可办不到。大哥想要父慈子孝、手足和睦、一家团聚,可他得不到。他只想当一个富贵贤王,关起门来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可他心上之人保不住,连自己想不要的婚姻也拒不了……

如芝着钱惟演来到刘娥的小院内,见院中空寂无人。钱惟演挥手,令如芝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钱惟演坐在廊下,拿起手中的玉笛,轻轻吹奏。笛声时而轻缓温柔,时而悲愤激烈,恰似此刻刘娥的心境。

刘娥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笛声停下了,刘娥不由地发出一声轻叹。

但听得门外钱惟演淡定平和的声音:“小娥,你在吗?”

刘娥只觉得心中一痛,她本不愿再开口,不愿再说话,可是她那静如死水的心,却被刚才那一阵笛声,引得翻腾不已,竟不由地道:“你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小娥,我今天并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要给你说个故事。”

刘娥静静地坐着,听着门外钱惟演那沉静的声音:“我要说的,是我先祖的故事。我的先祖第一代吴越王,叫钱缪,他开创我吴越国一十四州,数千里河山。可是,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王者,恰恰相反,他出身贫贱,无遮头片瓦,无隔宿之粮……”

“他家中本来就贫寒,兄弟众多,谁知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父母没有余粮养他,也认为他养活不了,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他才出世几个月,就把他抱出去,扔到了荒郊野外……”

刘娥听到这里,不由地惊呼一声。

钱惟演继续道:“谁知道他家的隔壁,有一位老迈的吕婆婆,路过这里,认得他是钱家的孩子。看他哭得可怜,不忍心,就把他拣回来,抱到自己家中,用米汤喂养了好几天,眼看着他渐渐恢复,才又送回父母的家中……”

刘娥听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自己明明已经心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钱惟演的话语,却仍能够令她有所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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