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清冷的街面上远远传来打更声。
更夫懒洋洋地敲着梆子,突然有灿明的光照亮他半边脸,那双死鱼似的眼睛活了过来。
他伸长了脖子,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夜风中似乎有银铃般的嬉闹声传来,他咽了口唾沫,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南柯坊,南浔城中最有名的青楼,是声名鹊起的“名”,也是臭名昭著的“名”。
楼里,两名十四五岁的姑娘作侍女打扮,一人掌上托盘放的是玉制酒壶,另一人则捧着蜜饯瓜果。
“听说是郡主又来了。”略年幼的那个忍不住左右张望,她刚来没多久,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稍年长些的女子沉稳许多,瞪了她一眼。
“眠翠姑娘说了,咱们就当聋子瞎子,尽心伺候就行,别瞎议论。”
“可女子怎么能逛青楼呢?”姑娘忍不住小声嘟囔。
年长那位大概心里也这么想,纠结之余,试图说服自己接受既定现实似的替那位不同寻常的郡主辩解道,“郡主能是一般女子吗。”
小姑娘心想也是,一个气死了娘,气跑了爹的郡主,能是一般女子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个房间,推开门,丝竹乐声伴随着欢声笑语,她们埋着头,径直走向西席。
“郡主这般偏爱四公子,府中其他几位难道不醋吗?”席间一位公子调笑道。
柔嘉郡主沈蔚养男宠这档子事儿,别说南浔城,就算放眼整个东离,也鲜有不知道的人。
而那人口中的四公子,便是沈蔚的男宠之一,韩治章。
不过这话当着沈蔚的面说,便有几分揶揄和挑衅的意味。
“李公子不愧是沈某知己,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懒洋洋地将尾音拖得很长,“可惜我那几位哥哥各有所好,独独不好我,人人都说我这日子过得安逸,谁知道我的苦呐。”
“郡主的日子若也叫苦,那咱们还算是活着吗?”有人附和,引来哄堂大笑。
小姑娘放下装蜜饯的盘子,身侧飘来些微酒气,她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柔嘉郡主的事迹,尽管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真人就在面前,她怀着忐忑的心情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女子斜倚在身边之人的怀里,一盏盛满清透酒液的琉璃酒杯正送往唇边,察觉到窥探的目光,她的手微微一顿,眸光上挑,轻慢地落在姑娘脸上。
“香吗?”朱唇轻启,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脑子里空空如也,手背上忽然一凉,她大惊,低头看去,竟是沈蔚将手里那杯酒尽数倒在了她手上。
沈蔚忽然大笑着将空酒杯抛出去,酒杯骨碌碌滚到另一人脚下。
像是醒木惊了堂,刹那间满堂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沈蔚身上。
她明眸半阖,几分迷离,似是醉了。
“这几日天热,昨儿我府里后院的池塘还飘起来一个溺死的丫鬟,那如花似玉的小脸泡的白白胖胖的,没了人样,真是可惜。”她嘴上说着,手也没闲着,伸手去挑小姑娘的下巴,“我方才瞧着这姑娘,竟与我府里溺死那丫鬟生的极像,还以为瞧见了鬼呢。”
她说完又捧腹笑起来,别人的脸色却都不太好看,尤其那被她形容为鬼魂的小姑娘,已是抖若筛糠。
“你抖什么?”沈蔚捏着她下巴的手一紧,“我长得可怕吗?”
她自然长得不可怕,但咄咄逼人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
“郡...郡主貌美如花。”小姑娘哆哆嗦嗦,几乎要哭出来。
“我瞧你这张脸也像花。”她随手拿起一旁削果皮的小刀,“你喜欢什么,我帮你在脸上画一朵如何?”
小姑娘瞪大了眼,眼见着刀尖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恐惧填满了胸腔,尖叫声却堵在喉咙里,她逃不开,也喊不出来。
沈蔚的样子认真极了,她并不是装样子吓唬吓唬人而已。
“别这样。”
一只大手适时抓住沈蔚持刀的手腕,彼时冰冷的刀刃已经贴上小姑娘白嫩的肌肤。
“四哥?”沈蔚眼中闪过一丝不快,撒气似的松了手,小姑娘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开,那把小刀便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在暗中松了口气,他们虽然纨绔了些,但当众毁人容貌这种事却也干不出来。
事实证明,沈蔚就如传说中一般,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
小姑娘泪眼朦胧,冲沈蔚身后的男子投去感激的目光,那人却根本没有看她,而是一脸心疼地检查起沈蔚的手。
“伤着了吗?下次动刀这种危险的事,让我来就好了。”
小姑娘一怔,霎时间遍体生寒,竟忘了所有礼节转身冲出大门。
满屋子人好像都忘了自己是来寻欢作乐的,静默如雕塑。
在场除沈蔚外,身份最贵的便是明州刺史大人家的二公子宋熠,他强压下心头对沈蔚的不满,遥遥敬酒。
“在下在京中时便听闻郡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女子也。”
“京城?”沈蔚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回敬道,“是阿筝又说了我什么坏话罢,我这人爱听真话,你要骂我便骂,明褒暗贬的话我可听不来。”
她说罢,仰头饮尽杯中之物,反倒让宋熠左右为难。
“宋二公子无心之言罢了,郡主与我等坐在一处吃酒,都是朋友,哪有褒贬之说。”有人出来打圆场。
沈蔚循声斜睨过去,说话的果然是她的老对头,南浔城城守沈听白。
沈听白到任一年有余,大半的时间都在给沈蔚找麻烦,两人暗地里死磕到底,明面上却和和气气,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
沈蔚笑意盈盈,眉眼灿然,“听白兄都开口了,我哪还能与宋公子计较。”
她倾身向前,手肘撑在矮桌上,“可我这气也不能白受了,是不是?”
沈听白默然,俊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